云南驿·作为被叙述的记忆
云南驿·作为被叙述的记忆
云南驿已败落一段时间，并且将继续败落下去。
我站立的这个地方：一目旋即了然，已有相当年份的、斑驳蚀锈的、经久蒙尘的牌楼·之下，也就是总长1720米古驿道的起始之处。由青石、火山石、大理石拼成的街道向前延伸，极目不能穷尽，时空的磨砺荡涤，致使石缝间的灰浆或粘土缓慢确是持续地流失，各具行态的石条石块突出并裸露，稍稍前行几步，女士的高跟鞋即可能危在旦夕，就从这里开始，这个名叫云南驿的地方，在1720米以外，我尚未认知的某地截止。
像刚出土的竹简
在左侧，一些格局相同的宅院并肩而立，有雕梁的门楣，高啄的飞檐，土色的外墙，青石铺就的台阶，只是所有这些都已不再完整，它们垮塌了，断裂了，剥落了，残缺了，就像一部刚出土的竹简，需要拂去尘埃，仔细端详，用心揣摩，才能阐幽抉隐解其寓意。
在右侧，低矮的砖木平房与多层的水泥楼房错落排列，彰示时间在这里有过的停留，从过去到现在，却没有未来。
大部分房屋都敞开着大门，右侧的，门坎紧贴着街面，一步即可跨入；左侧的，则需拾阶而上，是相对气派的宅院。进入一家，通过小小的门厅是四方型的天井，两层楼的建筑围着三面，呈马蹄状，天井里有种植的花草及杂物，晾衣架上有几件衣服在雨中滴淌着水珠。
退出，几步之后，进入旁边那家。那家在门厅里有一照壁，木质的，绕过照壁，也是一方天井，其格局与上家一模一样，只是正对着天井的房屋装上了铝合金门窗，从里隐约传来低语声。
再退出，再走几步，这家门前有一对石狮子，台阶由整条的青石板砌成，里面的格局也与上两家类同：小天井以及围绕着小天井的两层木质楼房。无人。还退出，还向前几步，一股浓烈的鸡屎味扑面而来，三个穿着雨衣的妇女忙着将鸡蛋装进纸箱，而楼梯上、围廊下，房间里到处都是鸡的身影。
先有云南县再有云南省
雨天的黄昏，街道上空无一人，脚下的石子路凹凸不平，一些稍大的石板上还留有清晰的马蹄印，里面承载着雨水，幽幽地反射出青灰色的天光，大理石的条纹在它四周漫散开去，白色的，黑色的，褐色的，轻微而又充满灵气地变幻着，这些经由多少次蹬踏而留下的马蹄印，在前方的一米或三米处，在左側两米开外，在右側五米之内，抬眼望去，那些闪烁光斑的点点滴滴，布满了这条曾名为蜀身毒道、西南丝绸之路、灵官道、五尺道、博南道、茶马古道、抗战马帮道以及滇西驿道的古道。
在2200年中，有多少个如今日这般的黄昏，又有怎样的犯官戎士、贩夫显贵、商贾墨客，穿过我刚才伫立的地方，穿过那牌楼，循着这条石材铺就的古道，徐徐走来，又駸駸而去。
茶马古道牌楼是留有马蹄印的石板。
翻开谭其骧先生主编的《中国历史地图集》第二册，在西汉益州刺史南部——哀牢部分，图册上首次出现“云南”之称谓，其位置正是今天“云南驿”所在，是当时益州郡辖下的24县中的一个，故尔，先有云南县，再有云南省，绝非妄言。
三国时代，蜀国在“云南驿”设郡治，南诏大理国时期，这里是节度使的治所。元明清三代，州或府的驻地已移往它处，云南驿只保有驿站的功能而留存下来。
最辉煌的岁月
云南驿最辉煌的岁月是在抗战时期，驼峰航线、滇缅公路、中印输油管奇迹般地交汇于此，是盟军在远东最重要的战略基地，“飞虎队”亦驻防于此，还有航空学院、各色政府机构，最高达七万多人的修建机场的民工，如此庞大的人群齐聚于此，随之而来的酒吧、餐厅、咖啡座、旅馆、各种商店鳞次栉比，当然还有古老的马店，属于这里的最悠久的存在。
不难想象当时的云南驿有着怎样的繁华喧闹：马嘶车鸣，飞机的起飞与降落，有节奏的劳动号子，时尔飘过的美国爵士乐……
如此弹丸之地，竟能承载这般繁重的功用，一个边陲小镇，已担负起四万万五千万人的未来与希冀，仅只这份牵挂，就足以迫使我们不能将之淡忘，更不能将它从地图上抹去。
然而，一如历史不能假设，希望也难以改变现实。现实中的云南驿异常沉寂，其荒芜感超过了我的想象，与我所有游历过的古镇不同，那些古镇虽然有历史的遗迹，触动人们苍茫悬隔之情怀，但是，旧貌的存在并不能阻碍新的生机，你可以在任何时候，不经意之间看到21世纪的景象，比如网吧，比如4S汽车店，比如“中国联通”或“中国移动”，在云南驿你看不到这些，镇上最宏伟的两栋建筑是一家旧时的马店，已改建成“云南马帮文化博物馆”；另一家原县官住处也改建成“二战中印缅战区交通史纪念馆”，只是除却我与我的朋友，别无他人。
不仅展览馆中无其他人，连街上亦无游者，与摩肩接踵的大理相比，这里的宁静，多少有些伥凉，不是这里没有现代文明的标识，像汽车、电缆、铝合金等等，而是那些曾经存在过的咖啡馆、酒吧、商店都了无踪影。当地人告诉我们，随着抗战的胜利，战略重点的转移，繁荣早在55年前即已烟消云散了。
因为战争，人们蜂拥而来，又席卷而去，仅留下这块土地以及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，以至于半个世纪之后，这里深深地透泻出一习气息，一股没落之气，一种不指向未来的消解氛围。
退回农耕时代
县官宅成了“二战中印缅战区交通史纪念馆”。
作为驿站，云南驿始建于西汉，是统治者为了满足信息交流，官员调整，物资转换而建立的中转站，而民间商贸早于官府，也就是马帮，在无法准确估计的年代就已落脚在此。
是云南驿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它的命运·它是崇山峻岭间的一块平原，当地人称作“坝子”，周围有广袤的农田，可以供养十万左右的人口，它又地处云南的中部，有延伸性与覆盖率，故尔，它不仅得到了马帮的青睐，也获得了统治者的垂青。
“环境的优势引发最初城市的建立，大多数的中心城市后来的发展，则是由政治和经济因素以及宗教所推动的。”约翰·里德的《城市》说。
云南驿的设立正是基于它的地理环境，无论是抗战时在这里修筑机场，还是扩大城市，建造临时住所都事半功倍·相对于云南绝大部分的高山密林而言。
社会学家将城市与村镇的区别，定义在是否是完全脱离了农业生产，将半工半农半商的社会形态称作村镇或城镇。云南驿从未脱离过村镇的社会形态和组织方式，当蜿蜒起伏的马帮驿道为枯枝败草尽情掩埋而消失时，驿站的功能也就随之消亡了。
交通是云南驿经济唯一的推动力，失去了交通枢纽的位置，云南驿只能退回农耕时代，就如我看见的那样，仅存的经济活动是：把住所改成养鸡场；用两条长凳架起一块门板，上面堆放着熟泡面、火腿肠、牙膏、手纸等等百货的商店。
无论是西汉的君主还是抗战时的国府，皆因政治原因将目光投向了云南驿，政治的变化导致经济的变动，现代交通又给云南驿最致命的一击。无论是楚大﹙昆明—楚雄—大理﹚高速公路，还是320国道，都离它有相当的距离。
曾经是它的强项，如今则成了它的不足·崇山峻岭间的一片坦途，没有山，没有水，没有风景，除了这条古道，周围是庸常的毫无变化的农田。这样的地方，通常旅游者不会光顾，而经营者不肖側目。
在古驿道的背后，有一栋聚集了象征、记忆及想象的建筑，它是幢明清样式的楼房，两层单檐，有宽大的院落，是真正的驿站所在，当地人叫它“岑公祠”，以纪念清末的云贵总督岑春煊，岑春煊曾多次巡视并住跸于此，当年在这里，光驿马就达80多匹，这些驿马北来南往是何等繁忙，还有那些驿臣，接新辞旧，张罗食宿，迎来无穷的清晨，送走不尽的黄昏。可现在，“岑公祠”已是頻危建筑，它蒿草丛生，物宇塌陷，早已失去昔日的风光，在淅沥的淫雨中，我看见它颤抖不止。
云南驿还能存在多久？它的败落已延续了一段时间，并且将继续败落下去，人们似乎既无愿望也无能力阻止它的败落，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这里，尤其是年轻人，留下来的是老房子、老街道、老男人还有老女人。或许这正是自然之法则·产生与消亡·没有经济的支撑，城市终将消亡。
云南驿，作为被叙述的记忆，正逐渐淡出人们的意想，光阴荏苒，时事变迁，不进则退，逡巡驰废，也许，这正是云南驿不可逆转的未来图像。 | 
